作家路遥在他短暂而精彩的一生中留下了许多作品，令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一篇结构略显粗糙的短篇——《杏树下》。

我不知《杏树下》是路遥先生什么时期的作品，在这篇文章中，主人公没有名字，而是用“他”来指代，但是当故事开始正式讲述，“他”突然又变成了“我”，而到了文章结尾，“我”又突兀地变为“副教授”，人称如此生硬地转换，似乎完全抛弃了文学作品创作的成例。可能也正因如此，《读者》杂志在刊登这篇文章时，删去了以“副教授”为人称的书写，使读者能更顺畅地阅读作品。而恰恰就是这样一篇白璧微瑕的作品，像一颗略带酸涩的杏儿，令我印象深刻，可能正是这一丝酸涩才让这篇故事有了一种独特风味。

我曾在互联网上反复搜索这篇文章，试图找到一个完美版本，但最终只得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路遥先生《杏树下》的原版可能就是这样，带着人称的跳跃、错别字和互相矛盾的表述，如陕北大地一般，以最为原始粗犷的状态呈现了出来。《杏树下》讲述了一个关于贫穷的故事：他，十一岁，在村小上三年级，是学校里穿戴最破烂的学生。而她，十四岁，上四年级，是学校里出身尊贵的学生。原本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却在杏树下发生了交集。他的裤子破了，站在杏树下一动不敢动，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学们做游戏，委屈地承受老师的训斥，而她得知隐情后，掏出针线，笨拙地给他缝屁股蛋后面的裤子。这个富足人家的女儿和这个穷人家的孩子由此产生了情谊，这份纯洁的感情给了这个因贫穷而自卑的男孩无尽的感动和心理慰藉。再后来，女孩家搬走了，男孩长大了，当上了副教授，他再次回到村里那棵杏树下，品尝杏子酸酸的滋味，追忆当年那段宝贵的友谊。

这篇文章的结构也许粗糙，但胜在情感真挚。如果说路遥先生那些大部头作品像纯酿，那《杏树下》这样略显生涩的作品就像原浆，从中能窥见其灵感的源泉。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先生也安排角色孙少安站在杏树下，追忆和田润叶的童年时光。依旧是同学们在校园里玩“找朋友”的游戏，孙少安屁股后面的补丁绽开了，不敢到人群中去，所有的男同学都在嘲笑他。田润叶从家拿来了针线，笨拙地为孙少安缝裤子。在少年时代，异性纯净的温暖能给一个自卑的男孩多么大的心灵慰藉啊！路遥先生之所以反复讲述相似的故事情节，一定是在童年时代真真切切地感受过这样两小无猜的善良温情。

读此文的时候，我不由得回忆起我的童年。路遥生于1949年，他童年时那个家境几乎清一色赤贫的年代，尚且有门第与贫富的差距，食堂的甲菜、乙菜和丙菜将同班同学无情地分成三等人。而我作为一个“90后”，等我上小学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让一部分人先富了起来，虽然班级里没有诸如甲乙丙菜这样显性的差距，但孩子们背后的家境差距实际上变得更为悬殊。我的许多同学在买玩具卡片和精美文具时出手阔绰，但对于我来说，一瓶“英雄牌”墨水、一支“英雄牌”钢笔，我都视若珍宝。我的作业本从来不是从文具店买的，而是来自父亲的“纯手工自制”。他用订书机将格子纸装订在一起，封面则是一张反面被用过的白纸，父亲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作业本”三个粗体大字。每当收作业时，我的白色作业本夹在同学们淡黄色作业本中显得格外厚实、显眼。老师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从作业本的样式自然可以看出我是穷人家的孩子，碰到个别老师，会下意识地区别对待，还好我开慧早，成绩一直很好。三年级的期末考试，由于教室不够用，我们与五年级的大孩子挤在一个考场，彼此当同桌，这样能保证互相之间无法抄袭。我做试卷时，劣质的水笔出墨不顺畅，只得用力甩动，同桌是一位高年级的姐姐，见我的窘态，就把水笔借给我用。不一会儿，姐姐又递来了一只水笔笔芯。“送给你。”她悄声说道。“谢谢你。”这可是昂贵的水笔笔芯啊，我很感激，却不敢扭头看她，生怕被老师发现。

考试结束铃响，老师下来收试卷，谁知同桌姐姐趁机把她笔袋里的所有笔芯从桌上推给了我。我太过腼腆，不敢和她对视，所以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但从她试卷上娟秀工整的字迹能看出，她是个成绩很好的女生。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对这件事记忆犹新。像路遥先生在《杏树下》写的一样，这位陌生的姐姐，我向你致以遥远的祝福，你用一个小小的举动，为一个自卑而腼腆的男生送去了一份浸润心灵的温存，让他感受到一份难忘的善良和关怀。如今，我们都长大了，你过得好吗？祝你生活幸福！

大概每个腼腆男生的童年里，都遇见过《杏树下》的王小萍、《平凡的世界》的田润叶、《在困难的日子里》的吴亚玲和《月夜静悄悄》的高兰兰，路遥先生在不同的作品里赋予这些相似的女性形象以不同的姓名，但她们的意象是相同的，她们是这个世界善良力量的化身，是照亮弱小者心灵的一道光，她们不嫌弃贫穷、不贪慕虚荣，她们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也许在现实中，路遥先生和“王小萍”早在童年时便已失散，但在小说里，他还可以为这段故事再续前缘。在《平凡的世界》中，田润叶虽然坐着汽车离开了村里，但多年以后，她和孙少安的故事又长出了新的枝丫，这是路遥先生用手中的笔许下的美好愿望。

纯真善良之外，路遥先生的作品又反映着现实的一面，他笔下的故事总是残缺的，真挚的感情总抵不过门第之见，正如现实中他与初恋林红的故事一样。《月夜静悄悄》中，高兰兰最终还是坐着汽车离开了村里，留下大牛暗自神伤；《痛苦》中，小丽考上大学后背弃了高大年；《在困难的日子里》，马建强最终没能和吴亚玲在一起；《姐姐》中，高立民回省城后抛弃了小杏。

有人说，幸福的童年能治愈一生。但路遥先生的童年显然是不幸福的，由于贫穷，七岁时就被父亲连哄带骗地过继给了伯父。但作为读者的我能感受到，在这贫苦灰暗的童年中，曾有位“杏树下的王小萍”用一道纯洁善良的女性光辉温暖过他那颗即将被冻僵的心。后来，路遥先生的作品虽然以悲剧居多，但底色总是积极向上的。被小丽背弃后，淳朴的高大年从精神上超越了痛苦，考上名牌大学后选择以德报怨；马建强把美好的祝愿送给了郑大卫和吴亚玲；被高立民抛弃后，小杏在父亲和弟弟的支持下重新振作，去创造属于自己的幸福。在残酷的现实中成长，但心底始终相信善良，这也许就是路遥先生最初从“杏树下”获得的力量。

正如断臂维纳斯的残缺之美令人印象深刻，路遥先生笔下这些总带有遗憾的故事，让喜爱他的读者回味无穷。如《杏树下》一样，现实生活中的很多故事本就没有结局，在邂逅真情时学会珍惜，在缘分已尽时学会放下，在经历挫折后还能收拾心情，重新出发，这也许就是路遥作品教给读者最本真的道理。

马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