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靖边,曾经十分地风光过。早在洪武六年(1373),明太祖朱元璋下令,在这里设置了靖边卫,早于榆林设卫(1471)九十八年,差不多一个世纪。是年又设靖边道,管辖榆林、绥德、定边、靖边等卫。成为陕北之北的军事中心。
当然,是因了军事,因了“边疆”的地理位置。所以,就取“绥靖边疆”之意,称为“靖边”。
新城不“新”,旧城不“旧”
这靖边道所在地在今靖边县城65公里处,原名兀喇城,为宋时所建。北宋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副使时曾为保安军驻地,百姓称范将军兵马营,亦名范老关。明景泰四年(1453),陕西巡抚陆矩将此城大规模整修,城垣焕然一新。这一新,亮了人们的眼睛,与旧的兀喇城相比,旧貌换新颜,人们将城郭前面加了“新”字——“新城”就这样叫响了,一直叫到现在,再未改口。即使以后不断地有新城出现,然怎么也新不过这个“新城”,反倒显“旧”。
这新城,也不断地显“新”。明成化年间,分巡陈宪佥于城南又筑了一城,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又在城南再展一城,名“新军营”,嘉靖三十四年(1555)又在新军营东再筑一城,名“家丁营”,成为连环四城的城套城。隆庆六年(1572),兵备道张龙池再扩建新城,占地面积达1500多亩,新修北城周长4000米,高12米,厚6米。万历元年(1573),再重修城堡,在城中由东至西筑新城墙一道,将原城分为南北两半。万历九年(1581)又砌青砖垛口。
至此,一而再,再而三,新上加新,新城更“新”了。
雍正九年(1731),由军事而行政,靖边正式建制为县,县府就设在新城。这又是一“新”。老百姓不叫靖边县,干脆就呼“新城县”。
因了城“新”,故事也就多。城内有一小土山,名称却很大,叫“曹操山”,传说东汉末年曹操率军北征曾屯兵于此山,因此而成名。还叫“草草山”,说此山是远古时神农试种百药的地方,山上的草都是神草,白天收割,晚上又会长高,永割不断,能医治人畜百病。后被终南山妖道知悉,偷偷移走,种入终南山。
无奈,清同治六年(1867)六月十一日,回民义军马三元帅、马曾山等率军攻克县城,城堡建筑毁灭殆尽,唯有一块重修范仲淹祠石碑遗留下来。
新城没有再“新”,只徒留一个名称而已。
不得已,同治八年(1869)靖边县城迁至镇靖。镇靖古为乌延城,为唐时夏州节度使李佑所筑。其时,这里是长安至夏州的必经之所,明成化八年(1472),明廷派延绥巡抚余子俊统兵于此,更名为镇靖城。同治六年,镇靖同样遭受兵燹,只有西山寨尚存,居民也寥寥无几。此后,经历任知县相继修葺,方又渐渐恢复规模:十字街联通东西南北,商铺林立,衙府威严,屋舍鳞次栉比。城居半山半滩,东芦河西芦河拥城而过。民国十七年,镇靖迎来县长牛庆誉,他系同盟会会员,思想解放,至为推崇孙中山,1929年,选拔青壮劳力300名,以工代赈,修筑东河湾、北河湾两座大桥,维修护城河,加固城墙,还在城中央修建了中山纪念台,顶部加盖三间大房,办起民众教育馆。1935年6月28日凌晨,刘志丹率红二十六军、二十七军攻克镇靖县城,中共靖边县委、县苏维埃政府成立,驻地就在镇靖城。
1942年,因镇靖地处偏远,为交通便利,县政府迁至张家畔。原来县城驻地镇靖,就被当地老百姓称为“旧城”。
这“旧”,是相较于现在的县城所在地张家畔而言的,自然“旧”了。问题是,比它更“旧”的县城——新城,还一直以“新”相称。这“新”与“旧”只有当地人清楚了,外来人是无论如何无法分出新旧的,还往往会闹出笑话。上世纪八十年代,外地新分来一个大学生到教育局报到,教育局人事科长怜其家不在靖,就拿出了新城、旧城两个乡镇供他选择。外来的大学生当然选择“新城”了,哪想到,新城不新,后悔莫及。
几百年间,靖边县城几复几迁,游走三处,“新旧”更迭,也制造了一些概念歧误。辨别的唯一方式就是常驻,住久了,“新”与“旧”自然就明辨不误了。
七笔勾
靖边以西,连同安边、定边,统称三边,边上连边,就更显得偏远闭塞。
清光绪年间,外国传教士看准了这处“薄弱之地”,开始向三边渗透,发展教徒,圈占土地。三边民众并不“薄弱”,扯旗反抗,刀兵相戈,引发“三边教案”。光绪帝就在这时亲派翰林院王培棻赴三边巡察。这个巡察大员潦草一览,卖弄风骚,写下了《七笔勾》:
万里遨游,百日山河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无锦绣,狂风阵起哪辨昏与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
窑洞茅屋,省去砖木措上土,夏日晒难透,阴雨更肯漏,土块砌墙头,油灯壁上流,掩藏臭气马屎与牛溲,因此上把雕梁画栋一笔勾。
没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丢,沙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裤腿宽而厚,破烂亦将就,毡片遮体被褥全没有,因此上把绫罗绸缎一笔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瓯,面饼葱汤醋,锅盔蒜盐韭,牛蹄与羊首,连毛吞入口,风卷残云吃尽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笔勾。
堪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了黉门,文章便丢手,匾额挂门楼,不向长安走,飘风浪荡荣华坐享够,因此上把金榜题名一笔勾。
可笑女流,鬓发蓬松灰满头,腥膻乎乎口,面皮赛铁锈,黑漆钢叉手,驴蹄宽而厚,云雨巫山哪辨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笔勾。
塞外荒丘,土鞑回番族类稠,形容如猪狗,性心似马牛,嘻嘻推个球,哈哈拍会手,圣人传道此处偏遗漏,因此上把礼义廉耻一笔勾。
王培棻回京后,将《七笔勾》作奏章,建议朝廷把三边割让外夷。此事被三边百姓得知,民怨沸腾。庚子年间,光绪帝与慈禧太后避祸西安,靖边县令丁锡奎等人专程赴西安告御状。众怒难犯,光绪帝宣布王培棻的《七笔勾》无效,并将其贬为七品县令。
一个朝廷大员身负重命,却草草巡幸,不作深入考察访问,只是跑马观花,还洋洋得意于自己的“妙笔生花”,竟将祖国多少年以来就有的河山敢于建议“割让外夷”,委实无知。其实,靖边一带真正“狂风阵起哪辨昏与昼”是在隋唐以后,是连绵的战争、大量的开垦才使这块地方“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的。追溯至公元437年,匈奴首领赫连勃勃西征北伐之三边北部草原,发自内心地感叹,“美哉,临光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自马岭以北,大河以南,未之有也。”遂强征民夫十万,修建了统万城。这个鼠目的王培棻,更没有想到,若干年后,这块土地已经基本将毛乌素沙漠的概念作了修改,几成一片绿洲。更难得的是,绿洲下面是整片整片的天然气田,是油海。现在的靖边已经跻身全国百强县。如果这个清廷大员地下还有知,早已赧颜难见靖边父老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
信天游及《王贵与李香香》
陕北民歌是陕北的一张名片,陕北民歌的核心主体就是信天游,很多时候,陕北民歌是和信天游并列的,也有的干脆就将信天游等同于陕北民歌。
信天游的名气太大名声太广了,所以对于它的发生地基本上就以陕北为覆盖面,一个县区是不敢担当也不敢认领的。唯有靖边县一些文化人站出来申领:靖边以至三边是信天游的核心腹地——信天游故里。他们的依据是,信天游是以古夏州三边为发祥轴心并辐射流行周边地区和中国西北的一种民间音乐与歌谣艺术,轴心点就在靖边。它的枝丫向四周展开延伸,恰似当年以古夏州为中心的民族聚居与流动的跌宕辗转,即在吸收中发生了文化基因的置换与嬗变,又在变异中保持了自身强大的同化功能。他们还以几个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品支撑这一说法:在传统的信天游中,《哭五更》《媳妇受折磨》《我妈妈卖我没商量》《探不上拉话笑一面》《老天爷杀人不眨眼》《我妈妈生我苦命人》等都源自靖边。革命战争期间,《打镇靖》《打寺畔》《你当红军我宣传》《寻汉要寻八路军》等也出自靖边。民国三十三年(1944)十月,靖边民歌手杜芝栋以三边分区“文教英雄”的身份出席了陕甘宁边区文教大会,毛泽东在接见大会代表时说:“杜芝栋同志是庄户人的大文人,编剧、演戏不为名,不图利,大家要向他学习!”周扬曾邀请他去“鲁艺”给学员排戏,讲编演经验。新中国成立后,靖边歌手王志强演唱的《卖娃娃》参加了全国民歌调演,在怀仁堂为中央首长表演,受到了周总理的亲切接见。
更值得一提的是,著名诗人李季曾于1946年在靖边收集、整理了3000多首信天游。他用粗糙的麻纸订了一个厚厚的本子,用这个本子记录随时听到的信天游,一共记了三十多本,然后编辑而成《顺天游2000首》,并创作了信天游叙事诗《王贵与李香香》,震动了当时的文坛。1946年,《三边报》开始连载这首长诗,同年9月,《解放日报》连着三天刊载了这首长诗,全国引起轰动。当时中宣部部长陆定一曾以“读了一首诗”为题说:“这首诗是用丰富的民间语汇作诗,内容形式都好”,使“我们看到,文艺运动突破重重关,猛晋不已,出现了新的一套”,充分肯定它在文学创作上的创新和开拓作用。茅盾将之称为“卓绝的创造”,认为“它是民族形式的史诗也不过分”。在延安的美国人李敦白还把《王贵与李香香》译成英文,新华广播电台用英语向海外广播,这是延安第一次向国外广播文艺节目。
长诗里的“死羊湾”,就在靖边县席麻湾镇,现在改名叫广阳湾。李季曾几次到这个村采访,村名就印在他的脑子里了。当时靖边有个女干部名叫张倩,5岁便许配给了人家,18岁时她冲破封建婚姻的枷锁跑出来闹革命,找到了如意的对象。李季找到张倩了解情况后,便以她为原型创作了《王贵与李香香》。
1943年,李季在靖边小学(镇靖)担任教员期间,不仅经常独自下到乡村寻访信天游的歌词,也利用工作之便,让班里的学生回家时也要注意记录听到的信天游,回校后交给他。李季夫人李小卫曾对后来采访她的记者说:李季在“靖边完小”教书时,小学旁边就住着一个叫杜芝栋的信天游高手,李季晚上常去杜芝栋家听信天游,天晚了就在一盘炕上睡下。李季听了民歌,就越来越喜欢,慢慢地自己也开始唱,收集了几千首贫苦百姓的民歌,所以《王贵与李香香》不是他平添出来的,是植根在陕北人民的生活里的。
应该说,如果没有靖边的信天游,就没有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是靖边人民的生活激发了李季的创作,是靖边以至三边的信天游成就了李季。
小河
小河是个村名,因为一条小河而取名。
在靖边县城东南42公里处,四面群山环抱,两条小溪在村边汇合后组成了一条河,这条河的水量很小,所以就叫“小河”。这条河一直默默无闻地流着,以它的细腻和湿润滋养着两岸的人民。
流到1947年6月9日凌晨,小河村迎来了一个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的大个子,他叫李德胜。户主曹九林的老伴看着这个大个子身上的雨水不断地滴在地上,怜惜地要他上热炕暖和。李德胜说:“我这一身泥,会把你的毡子弄脏的。”说完就顺势坐在地下的一堆干柴上。
第二天傍晚,国民党胡宗南部队突然向小河扑来。自中共中央撤离延安后,胡宗南一直紧追不放,然而老是扑空。正好这期间美国援助了测向仪,他们用这现代化的仪器测定了中共中央的电台,确信毛泽东没有渡过黄河,还在陕北。于是调集十几个旅跟踪追击,眼看追上了,围住了,伸手可及却又始终抓不到。当晚,刘戡的7个旅就在眼皮底下,而我军只有几百人。雨越下越大,左边山沟里一派火光,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一个火堆接着一个火堆,人声喧嚣,不时夹杂着零落枪声。任弼时严令:不准打手电、吸烟、喧哗,骡马的嘴都绑上。部队由曹九林带路转移,爬上西山顶,天黑下雨,又不能举火,曹九林也迷路了,在山上转圈。只得停留山顶。直到曹九林找到一处小庙,才辨清了方向,第二天早上才到达天赐湾。
这太险了,多亏共产党的群众关系,也多亏小河的庇护。当地人说,那是毛主席的“星宿”大,天上星宿下界,区区一个胡宗南凡人,岂能斗得过神宿。小河从此扬名了,那个大个子李德胜就是毛泽东。
时隔7天,6月16日,中共中央再次折回小河村,在这里一住就是44天,并在小河村召开中共中央扩大会议,参加会议的有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彭德怀、贺龙、陈赓、陆定一、杨尚昆、习仲勋、马明芳、贾拓夫、王震、张宗逊、张经武、胡乔木等。毛泽东说:“蒋介石搞了个黄河战略,一个拳头打山东,一个拳头打陕北,想迫使我们在华北与他决战,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两个拳头这么一伸,胸膛就露出来了,而我们呢就来个针锋相对,也还他一个黄河战略,紧紧拖住这两个拳头,然后对准他的胸膛刺上一刀。”
小河会议是解放战争处于转折关头的一次重要会议。这次会议认真分析了战场形势,总结了作战经验,并根据战局的变化,调整了战略部署,为形成“中央突破,两翼牵制,三军挺进,互为犄角”的战略进攻态势创造了有利条件。对于解放军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迅速将战争引向国民党统治区,有着重要战略意义。
“小河”不小,它在中国革命历史上的地位堪比江河,堪比大海。
从种树俚语到牛玉琴
靖边是个穷县。可靖边也是个福县,自清末至民国以来,一连迎来了几任好县长。
光绪二十二年(1896),丁锡奎就任靖边知县。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靖边的漫漫荒漠,于是一改官方语言的晦涩诘诎,用老百姓语言写下了《劝民种树俚语》:
靖边人,听我说:莫招贼,莫赌博,少犯法,安本业。多养牲,勤耕作。把庄前庄后、山涧沟坡,多栽些杨、柳、榆、杏各样树科……你看那肥美地土,发旺时节,万树荫浓处处接,一片绿云世界。行人荫息,百鸟鸣和,山光掩映,日影婆娑。真可爱,真可乐!
写成后,广为张贴,还叫人朗诵传播,一时间种树成风。他曾经为王培棻写的《七笔勾》专程去西安告御状,状子赢了,但他知道,靖边的生态还确实应该改一改了,而且要大改。
民国十七年(1928)——陕北大荒之年,牛庆誉由陕西省政府派任靖边县县长。来时既不坐轿,也不乘马,只带一名随从,牵一头毛驴,悄无声息地进入县城。先到恒丰客店住了20多天,每日出外转悠,倾听街谈巷议,了解县情。尔后算清店钱,牵驴进入县衙,拿出委任状。亲自撰写自警对联:
枉要同胞一分钱请唾我面,
莫忘公仆两个字甘服民心。
他当然看到了靖边的荒凉,于是他动员民众植树,明确宣布谁栽谁有,给植树大户披红挂彩,他每年还亲自带领县衙人员及学堂师生在东门台、南滩、北河湾植树。牛县长离开靖边时,黎民百姓自动集合,自筹自捐为他做了一顶万民伞相赠,护送出城。
1940年12月,惠中权调任中共靖边县委书记。他跑遍靖边的山山水水,制定了以兴修水利、造林种草、发展畜牧业为中心的经济建设方针。在全县建起人工草园子1000余亩,种苜蓿2000亩。同时发动群众大量栽种柳树、沙柳、柠条,既解决了牲畜的饲草困难,又起到了防风固沙的作用。1942年12月,毛泽东在陕甘宁边区高干会上作的《经济问题与财政问题》的报告中表扬了惠中权,强调指出:“特别是靖边同志这种认真努力实事求是的精神,值得各县效法。”并亲笔题写“实事求是,不尚空谈”八个大字赠予惠中权同志。
牛玉琴是踏着先贤的足迹走过来的,当然她不是官,她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她只能号召家人,丈夫、孩子就是她的兵。她住的村子叫“一卜树”,普通话就是“一棵树”,满村里就只有一棵树。因为土地沙化,因为生态持续恶化,这个不识字的女人要种树,十棵、百棵、千棵、万棵……但哪里那么容易,因为种树,丈夫倒下了,她没停歇;因为种树,她负债累累,她不气馁;因为种树,她做了4次手术……她说:“每棵树,都像我的儿女。”一个女人家,用人挖、肩扛、驴驮等最原始的方式,几十年来累计投资900多万元,植树3000多万株,种灌木4000亩,搭障蔽900多万米,使11万亩荒沙得到治理。1993年10月15日,在曼谷金碧辉煌的泰王宫,她从泰国诗琳通公主手中接过了联合国粮农组织颁发的“拉奥博士奖”。该奖是授予在改造人类生态环境方面有突出贡献者的。当年,全世界只有3人获此殊荣。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治沙了,这是一种精神,一种人与自然奋斗的精神。
垄耘